扬州记
凉城 Lv1

我叫王必达,是个挑夫。肩上这副担子,一头挑着货,一头挑着命。

少小离家,风餐露宿,一晃二十年。我早成了村里的笑柄,有名的光棍,人人口中的反面教材。

家乡,是回不去了。从此只好漂泊。

都说江南好,白银如流水。我便来到这富庶之地,只求一块能躺下睡觉的角落,一个安身之所。

他们说,我赶上了百年一遇的“反正”——皇帝老儿在顺天自缢了。可这,跟我一个挑夫有什么关系?

秦淮河畔,胭脂浓淡,芊芊细腰,君子好逑。这纸醉金迷的生活,我也想沉溺其中,可惜不得。

前段日子,这桥上八抬大轿,抬来了北方来的达官贵人。他们脸上虽带灰尘,身上的富贵气却一点没少。

我正瞅着那轿子出神,盘算着里头一块帘子值我多少年脚钱,一阵叫骂声撕开了河上的暖风:

“——听听!这时候了,还唱《玉树后庭花》!”

是个书生,眼睛红得像要滴血。他指着画舫,手指都在抖:

“盐衙的王老爷、督漕的李大人……怀里揣着朝廷的俸禄,桌上摆着三百两一席的鲥鱼宴,耳朵里只听得到媚香楼的琵琶!”

画舫里的丝竹声,似乎顿了一刹,又续上了。

书生的声音陡然拔高:

隔江犹唱后庭花——商女不知亡国恨?我看是朱袍不知亡国恨!

最后那句几乎是吼出来的。码头上扛米的苦力停了步子,茶馆里有人探出头。

只有个喝醉的武官从窗里探出半个身子,粗声骂道:“穷酸嚎什么丧!滚滚滚!”

书生被同伴硬拽了回去。窗子“砰”地关上之前,我听见他压抑的呜咽:“史督师在泗州苦守……这些人……这些人……”

他们在说什么,我听不懂。只恨我没读过什么书,不懂他们的高谈阔论。


冬夜的扬州城,寒风刺骨。我本想过桥去买点热水,走到桥顶,却吓得瘫软在地。

对岸桥头的枯树上,挂着个白影,随风一摇,一摆,像个破败的灯笼。

北风号叫着穿过空街。我手脚并用地爬过去——是白天那个书生。

他就那么挂着,嘴角凝着黑血,眼睛瞪着天。

最怪的是,他眼角挂着一滴泪,叫风吹得直打旋,却死活掉不下来。

人死了,泪还留着做什么?

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,食指早就划破了。好像,是一封血书?

我没敢看,默默离开了。


第二天,桥头聚了一堆人。是昨天那群书生。

他们嚎啕大哭,团团相拥。其中最高大的一个,拿着那封血书,大声念了出来:

甲申冬夜,呵冻绝笔……

我站在人群里,那些词句像冰雹子砸下来,生疼,却不解其意。

我只听懂了一句:“橱中无米矣!

这个我懂。饿肚子,我懂。

当他念到“今晨见乞儿冻毙……掌心朝上,积雪覆目如瞑”时,声音哑了。

人群里传来压低的抽泣。我忽然觉得手里那枚准备买热水的铜板,烫得厉害。

他说:“亡国非一日之寒,乃寸寸成冰。

风钻进我破袄的领子。我缩了缩脖子。这扬州城的冬天,是比往年更冷了。


我只是个看客,也只能是个看客。

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为了所谓皇帝老儿的宗祠而死。可他手里那枚铜钱,好像比我昨晚那担货还沉。

活着不好么?有什么比活着更令人痛快吗?

我只想活着。

“欸,把钱拿出来啊,前线战事吃紧,正是吾民应同舟共济之际。”

税老爷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索。

我乖乖交了钱。

“我去你妈的!”一个书生突然骂了出来,“这钱是上了前线还是上了你家餐桌?”

“我呸!”

唾沫星子喷在了税老爷金光闪闪的袍子上。

“你们这群腐儒,真拿你们没办法!”

在叫骂声中,税老爷走了。

这样的场景我早已见惯。我一介草民,能过上太平日子,便是最大的愿望。

但那群书生,年岁不大,却敢和税老爷叫板,实在勇气可嘉。


寒冷的隆冬褪去了,但头顶为何总是不见那抹蓝天?

自打我来了扬州,第二个春节格外寒冷。街上张灯挂彩,却冷冷清清。

午夜时分,街上已人迹罕至。那一串串对联在灯笼映照下,发着红光,格外瘆人。

日子就这样过去几个月。我一担担挑出了自己的床,自己的木柜,自己的锅碗瓢盆。

一切都好了起来。

阳春三月,春暖花开。提前下担的我,也有了时间去赏花。

“这花好生漂亮!”我不禁赞不绝口。

隔壁李大爷也在附和:“很久没看过这么鲜艳的花了。”

巷口深处,我隐约看到个女子,手里捧着一堆花,朝山坡走去。

我出于好奇,跟了上去。

她用手刨了个坑,把花放进去,轻轻埋起来。泪水一滴一滴,打在泥土上。

“你在干嘛?”

她没注意到我,吓得掩住了脸,弄得满面尘土。

等她擦去尘土,我看清了她的面容,眼角还挂着一滴泪。

葬花。”她哽咽道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爹被抓了壮丁,被清兵炮轰死了,尸骨无存……我想把这花葬在这里,让他在天上也能看看花。”

她不再说话,只是轻轻抚平那小小的土堆,仿佛在给父亲整理衣襟。

我站在她身后,看着被埋葬的鲜花。春天轰轰烈烈地开着,死去的人,却连一把真实的泥土都摸不着。

太平日子——我扛起扁担往回走。它或许就像这姑娘想让她爹看见的花一样,灿烂,遥远,终究隔着一层厚厚的、名叫“世道”的土。


暮春时分,柳叶飘进我的小屋,奄奄一息地落在我脸上。

我还躺着,半梦半醒间,听见一种低沉的、持续不断的轰鸣。不是雷,雷没这么近,也没这么重。

突然——“轰隆!”

一块不知道是石头还是铁块的东西,砸穿了我的屋顶。瓦片、椽子、灰尘劈头盖脸落下来。

哪个天杀的作孽!”我咳着灰,绝望地喊。

我刚冲出屋门,隔壁的郑焦砟一把拽住我胳膊,脸上带着奇怪的潮红:

“王大哥!快,跟我走!去‘喜迎王师’!去晚了可就占不着好位置了!”

我愣住了。王师?什么王师?

我没跟他走,转身就朝李大爷家跑。

“李大爷!我屋顶被砸穿了!怎么回事?”

李大爷拉开门,一把将我拽进屋,脸色灰白:

“别嚷……听说,是清兵,清兵打进来了……外面那动静,是炮……”

我浑身一凉。

话音未落,一声短促至极、不似人声的哀嚎,从城墙方向扎过来,又戛然而止。

没过多久,街上响起一种诡异的喧哗。我们跟着人群,挪向城墙。

然后,我看见了。

郑焦砟,还有另外几个我依稀认得的面孔。他们的头,被一根长长的竹竿穿着,高高地挂在城垛上。眼睛还睁着,望着城内。

“这就是……‘喜迎王师’?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干笑。

“活该!一群没骨头的卖国贼!”李大爷咬牙切齿,声音却在发抖。

就在这时,城门方向传来马蹄铁踩在青石上的清脆声响,咔嗒,咔嗒,像踩在每个人的心尖上。

一个早已剃了头、梳着辫子的男人,小跑着走在最前头,朝着身后点头哈腰。他身后,是一队我从未见过的兵。

他们骑着高头大马,戴着猩红的暖帽,脑后拖着粗黑的辫子,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神扫过来,像在看路边的石头。

“是兵,不是宾。”李大爷在我耳边说。

队伍在我们面前停下。一个头目模样的人,马鞭随意一指:

“少废话。值钱的,拿出来。粮食,藏哪儿了?”

李大爷哆嗦着手,把藏在灶台砖缝里的几个银角子和一串铜钱掏了出来。我也把怀里那点伙食钱全拿了出来,手心全是汗。

路旁那个我几乎天天见的老乞丐,瘫跪在地上,磕头如捣蒜:

“官爷……官爷开恩呐……小的真是一个子儿都没有……”

那头目瞥了他一眼,眉头都没动一下。旁边一个骑兵策马上前,刀光一闪——

噗嗤。

一颗花白的头颅滚落在地,最后停在我脚边不到三尺的地方。

昨天,他还在我旁边哆嗦着伸出手。今天,他的脑袋就滚到了我脚边。

原来人和畜生的分别,不在贫富,就在刀锋抬起落下的这一瞬间。


此后,城内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哀嚎,整日整夜没有停息。

我们遇到了一波又一波兵,被劫掠了一次又一次。和大多数人相比,我们是幸运的——我们还有住的地方,还藏了一袋面粉。

城里已经断粮。大多数人饿得瘫倒在地上,直到饿死。河里的水早已被血水染红。

天空下起了雨,这雨和往日不同,像一根根针扎进皮肤。

雨后,我们只能喝水坑里的脏水。喝完了,我和李大爷靠着断墙,谁也不说话。

天上是同一轮月亮,照着昨天的扬州,也照着今天的炼狱。

活着,就为了明天再喝一口这样的水吗?

我没问出口。


最后那点浑水,和进快见底的面粉里。面已经发酸,掺杂着沙子,捏不成团,只能勉强搓成几个黏糊糊的疙瘩。每天一个,数着吃。

我舔着水坑里的泥浆,忽然想起老家饿死的狗。我现在和它,也没什么两样了。

至少,我们还活着。

是啊,至少我们还活着。


一天早上,那群兵把街坊们从睡梦中叫醒,让我们去街上集合。

我们睡眼惺忪,只好乖乖照做。

在路上,我只感到空气莫名的沉闷,浑身不自在。

刚出城门,我感觉后背一凉——嘴里甜甜的,但更多的是一丝痛楚。

回头一看,一把刀径直刺进我的后背。

我们发现上当了,但早已无力挣扎。

瞬间那把刀抽了出来。我只感觉疼痛难忍,瘫软下去。

一生的碎片——槐树、扁担、书生眼角的泪、女子坟上的花——轰然炸开,又顷刻褪色。

“我只想活着”——这念头像最后一块碎瓦,在我心里咔嚓一声,断了。

我用尽最后一口气,将肺腑里所有的痛与恨,碾成一声嘶吼:

“莫信鞑子——!”

在归于空无的前一瞬,我仿佛又感到肩上那副担子的重量,沉沉地压了下来。

但这一次,我再也,挑不起了。

远处,城墙上的旗,缓缓换了一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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